少小离家老大回。
2月11日,再次回到咸阳,阔别故乡半个世纪的老兵王琪已经79岁,他变成了故乡的生客。
王琪是1962年中印战争中的工程兵,因为走失在中印边境,流落印度54年,并在异国娶妻生子。
王琪一家在印度住所前拍摄的全家福 苑基荣摄影
年纪越大,想要回乡的愿望越无法抵挡。几十年来,他不断写信给印度政府,请求回国探亲。在中印两国的交涉下,他终于得偿所愿,带着儿孙回到家乡。
同学和老乡都热情地等待着他的归来,素不相识的人也赶来探望。抵达咸阳的第一顿饭,他忘记了怎么用筷子。看着高中时代的毕业照,他甚至找不到年轻时的自己。在酒店里,他连续3晚都睡不着觉。
“我也不知道咸阳变成啥样儿,是哪样的人群。”食物、气候、生活方式、甚至熟悉而又陌生的亲友,都需要从头适应和习惯。
一周过去,王琪没能回到已故老母亲的墓前祭拜。如何在家乡生活下去,成了这个离家几十载的游子,不得不面对的新问题。
回家
“兄弟姐妹一定会团居(聚),这也是我的希望。”1986年,家人收到了王琪寄回来的第一封信。那时他已经以“间谍罪”被关押在印度监狱长达7年之久,被当地法院下令释放后,又在一个名叫蒂罗迪的村庄居住。之前,他也试图跟外界通信,但信件石沉大海。
后来,通信终于恢复。从陆陆续续的来信里,大哥王致远知道了三弟的情况,他已经有了爱人,生了两个儿子、两个女儿,靠做一点小生意养活全家人。
最初语言不通,他就跟当地人比划着交流。恢复和家人的联系后,他在信中提出要一本汉语字典,好复习汉字。那时支撑他的唯一希望,就是回家看看。
他不知道,曾经生活过的老宅,现今变为农田。在一次大雨中,村子被冲毁,小时候3人合抱的古槐树,已经零落成泥。
除了村口“欢迎老兵回家”的横幅,没有一个物件,能成为王琪在这里出生和长大的明证。
2月11日,王琪带着儿孙,踏上了阔别54年的关中平原。
“我年老了,咸阳变得很年轻了。”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,说着一口印度味儿陕西话的王琪没想到,“咸阳成了今天这个样。”
元宵节这天的咸阳国际机场,用侄孙王嘉耿的话说,能够迎接王琪的亲戚全都到了。侄子和侄孙拉着横幅,村支书手捧鲜花,从前的老排长随身带着部队纪念册,9个月大的重孙辈孩子脸上印着国旗,“欢迎王琪爷爷回家”。
在人群的簇拥下,王琪来到咸阳一家酒店休息,那是侄儿王英军专门为他和家人准备的临时住处。马路对面,一街之隔,是他当年的母校咸阳四中。
王琪已经认不出毕业照上的自己,还是印度随行前来的小儿子,一眼从照片上找到了父亲。
回家第一顿饭,王琪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浇汤手擀面。每碗1两的份量,他一口气吃了7碗。可几十年来习惯了印度抓饭的双手,已经不能灵活地使用筷子了,只能捏住筷子往嘴里挑面。第二天早餐,王琪用印地语和英语跟儿子和儿媳介绍陕西面食。
54年后吃到家乡早餐,王琪感到非常高兴。图片来自网络
酒店工作人员说,他们一家吃不惯这里的饭,要找人做印度餐。
不仅仅是环境,小一辈的侄子和侄孙也让王琪一家人感到陌生。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里有百余口人,他们一一上前,通过大哥王致远的介绍,和他相见。
王琪把四弟媳妇认作了妹妹,想要拥抱,被不好意思地推开,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。
很多亲人,见过也不能很快记住。侄子王英军是他在印度就见过的亲人,在最初的一两天,王琪也要反应一下才能想起王英军的名字。
乡情
唯一不需要提醒的牵挂,就是已经过世30多年的老母亲。
王琪捧着母亲的照片
让四弟媳印象最深刻的是,王琪的母亲晚年半身不遂,坐上了轮椅,可还是经常到村口张望,“想儿子想得没着没落”。逢年过节,她会一个人,为三儿子烧点纸钱。
“建军”“英军”“战军”,王琪侄子辈的男人,名字里都带着一个军字。但是从王琪不知所踪之后,王家再没有一个男孩去参军。“妈妈不让去。”坐在村里看别人打麻将的王琪二哥含混不清地说。
母亲没有机会知道,王琪在印度经历了怎样的生活。她大概也不会想到,王琪也因为想念家和亲人,在印度炎热的夜里哭湿了枕头。
“给妈妈老人说,你的儿子黑天白夜地想到这事,我准备很快地回国看您老人……”“因为我没有见到爸爸,我现在想起来还是痛苦的,我们今天是没有父亲的儿子。”王琪的每一封信里,都会提到“妈妈老人”,因为父亲在早年间去世,母亲是他心里最重的牵挂。王琪嘱咐大哥照顾好母亲的身体,自己也坚持每天5点起床,锻炼身体,想要有朝一日,返回家乡。
2012年,王琪向中国驻印度使馆求助,申请中国护照。见到前来调查的工作人员后,王琪在55师工兵营的老班长张玉民,才得知他还活着的消息。
写给家里人的信件
张玉民配合工作人员证实了王琪的身份。他回忆,王琪1961年参军,1962年10月随部队驻扎在达旺附近,负责排雷、桥梁架设、修路和其他工事。
发现他走失那天是新年,班里有一半人都被派去搬运物资,另一半人在驻地休息。“有的睡觉,有的打球,有的看打球。”到了中午开饭时间,才发现王琪没有请假,却“不见了”。
“树林很密,”归国后的王琪这样解释,“我辨不清哪里是来的方向,哪里是去的方向。”他说,刚开始只是想去转转,走下山迷路了之后,很难再回到山上。
张玉民证实,当时的王琪没有携带任何身份证明,也没有带枪,走失的那天,他身上还穿着军队统一发放的棉袄和棉裤。
出狱后,他被“流放”到蒂罗迪村。那是一个被湖泊和森林包围的村庄,位于一个铁矿山附近,安置着印度政府的异己分子、中国士兵、巴基斯坦和孟加拉等国的回归人员,出去的路被封堵,四周一片荒凉。
在印度,王琪自学了印地语和英语,“心里的话不知道跟谁说”。村子里的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印度姑娘,他就和姑娘结了婚。在一家面粉厂工作了一段时间后,王琪自己开店做起了小买卖。每年到了母亲的生日,他都在异乡遥祝母亲身体健康。
家信和通讯都来得太迟了。那时候,母亲早已经思念成疾,离开了人世。大哥王致远说,收到王琪的家书之后,他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母亲坟头,把信念给地下的老人听。
母亲的碑,就竖立在村北几百米远的墓地里,她最终没有等到迟归的儿子,墓前种着的大柏树已经高达3米,树叶在初春空寂的晚风里,沙沙作响。
直到10年前,王琪与家里通了电话,想听听妈妈的声音,大哥才不得不告诉他:“你个瓜娃,咱都七十多八十的人了,咱妈还能活到现在啊。”
王琪母亲的墓韩逸摄影
1961年,在青海服役时的一次探望,是母子见的最后一面。
喧闹
村子里因为王琪回来的消息变得十分热闹。往年的元宵节过后,村里家家户户都会下地修剪桃枝,留作柴火。年轻人回城上班,老人们凑在门前晒晒太阳,打打麻将。
今年,这种平静被络绎不绝赶来的人打破。侄孙们特地推迟了回单位的日期,准备见了三爷爷王琪再走。喧天的锣鼓排练声,邻村路口早早挂起的横幅,还有来自邻村、咸阳甚至西安的人们,都在等待迎接老兵王琪。
村中锣鼓队在认真排练,等候王琪归来。
邻村的一个老兵,每天都到王琪四弟的家门口守上一会儿,拿着登载王琪新闻的《参考消息》,念给其他人听。“我也是当兵的,他也是当兵的,我就想看看他。”
一周过去,他也没有等回王琪。
邻村的一个老兵,每天都到王琪四弟的家门口守上一会儿韩逸摄影
不到两天的时间里,家住礼泉县的司机巩发凯,拉着一批又一批围观者,6次出入薛宅南村。
村民干脆在路边摆起了土鸡蛋和糖葫芦,卖给想要看望王琪的人们。
还未见面的亲戚轮流赶来与他相见。老家的大嫂、小时候的玩伴、旧时的同学和战友。有人带着从前班级的合影,有人拎着陕西特产西凤酒,有人给他送来了军装,他们寒暄几句。
“说句实在话,我们有点反感了。”13日,王琪的侄孙王嘉耿站在自家门口,不想让来访者踏入家门。按照咸阳的民俗,老人在四弟家里离世,王琪如果回村,应该住进四弟家。侄子王英军对媒体记者称,王琪从温暖的印度回到春寒料峭的咸阳,还有些水土不服,身体没有调养好,暂时不回村。
四弟媳妇为迎接王琪压好的手擀面,王琪并没有吃上。家里为他铺开的大红被面,也没等来回乡的主人。
村口准备迎接王琪的锣鼓队收拾了家伙,不再排练。
晚年
喧闹过后,一片沉静。2月19日,王琪仍然和小儿子维什努住在宾馆,他换上了老家的白底黑面棉布鞋——最初在印度和家人取得联系时最想要的礼物。
他开始为归乡做起了准备。13日上午,王琪和几个侄子一起去商场逛街,想买几件合身的衣服。在北京走下飞机时,他穿着印度服饰,一双凉鞋,单薄的白衣,需要套上家里人准备的冬衣。
几天下来,王琪基本习惯了咸阳的春寒,出门时也换上了孩子们买来的衣服。在屋里,维什努仍然穿着凉拖鞋,罩着衬衫。和回乡的父亲不同,他对中文毫不了解,只能通过微信翻译软件与同辈的兄弟进行简单的交流。
一家人熟悉咸阳的环境
语言、饮食习惯、气候,都让这位陪伴父亲回家的小儿子维什努感到不适应,宾馆服务人员发现,刚回来时,他甚至连上厕所都觉得很不方便。
“慢慢就适应了。”王琪希望维什努能够习惯咸阳的生活,陪伴他留在家乡。维什努的哥哥懂汉语,王琪曾经盼着他回国带去一家人的消息。然而,一场大病夺走了大儿子,也花光了家中的积蓄。
王琪说,现在一家老小在印度的生活,完全靠着维什努在私人企业里做会计的工资,据《南方周末》报道,他每月能赚到600元左右人民币,这也是一家老小的全部收入。
再过几天,体检确认身体健康之后,王琪准备带着小儿子回村祭祖。长达54年的回乡路,看似划上了一个句号。只是,最初的热情和温暖过后,如何让儿子融入咸阳的生活,他还没有想过。
“我的任务就是把老人接回来,下一步怎么生活,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。”侄儿王英军和家人带王琪参观了兵马俑和附近的景点,一点一点重新熟悉家乡。
2月11日,侄子王英军与王琪激动地拥抱流泪。陈团结摄影
至于叔叔王琪的养老问题,他还没考虑好,“毕竟54年了,什么都不好说”。
大哥王致远说,没有接到过政府给弟弟王琪发放补贴的通知,他们暂时决定将王琪安置在酒店。
儿子维什努说,他做好了随父亲一起定居中国的准备,几周后,他会返回印度处理一些家中的事情,然后回到中国,在咸阳找一份工作。
漂泊在外54年的老兵王琪,究竟何时回到朝思暮想的村子,至今还没有确定。老家薛宅南村的傍晚,有村民在桃林里焚烧杂草。烟雾混进袅袅升起的炊烟,悬在半空。村民的孩子提着元宵节的大红灯笼走在街上,看似更容易找到回家的路。
王琪住过的院子,现今已经变成田地。老槐树被冲毁的地方,建起了一座“树塔”,逢年过节,会有村人前来祭拜,祈祷风调雨顺。 韩逸摄影
(编辑:映雪)